张清华诗歌

2022-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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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清华,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执行主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从事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出版著作15部,诗集和散文集7部,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10年度批评家奖,省部社科成果一等奖,北京市教学成果一等奖,南京大学优秀博士论文奖,北师大教学名师奖等。文学创作曾获十月诗歌奖等。曾讲学德国海德堡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


秋景


一只蚂蚁在大地的一片草叶上看日出

一颗露水滴下,将它渺小的现实打湿


一只飞蛾停在了一朵枯萎的花苞上

仿佛在感受秋风那渐渐强劲的脚步


一台推土机吼叫着推倒了一座旧宅

几只寄居的家鼠在惊慌中四散逃出


一个尘埃中的男人走入了一篇《黍离》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热泪夺眶而出



许愿


我把一块腐肉埋入树下,新土

平复如初。新土上,我仿佛看到多年后

我把自己与仇人一起

埋入了土中。我们在地下完成了和解

并悄悄腐烂,最终化为了一棵

生气勃勃的参天大树

最后开出了一树

让人瞠目不止的绿玉兰



悼扎加耶夫斯基


再次“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

高尚者的逻辑里没有诅咒。这是灾难中

四面楚歌的善与正义,是毁灭中

举步维艰的爱与宽恕。哦,悲悯不幸的

悲悯者,那悭吝的受度者将不会

给予你更多。看看,如今损毁者中

又添了新的一个。它有着冠状的外形

标准的圆弧,艳丽的色泽,以及毁坏者

固有的漂亮装饰。某一刻,它可能

打扮成为天使的外形,“站姿一如

修女般的白鹭”。这是最后一次

受难的扎加耶夫斯基,通过旧世界中

最新的一位魔鬼,完成了他

对于一小片光明的救赎



阿尔茨海默病

                 ——悼婶母


最初她只是变得有些迟钝,说自己老了

容易忘事,后来她渐渐沉默寡言

开始固执地重复一些话,做一些

无意义的动作。比如扫院子

从早一直扫到晚。有一天她忽然想起了

遥远的童年,她赤脚走过冬日的冰河

要回到她出生的村庄,去寻找那

已过世多年的爹娘,她坠入了记忆的泥潭

差点冻死于那冰河里,直到被路人捞起

从此她就忘记了一切,不再认识

她的儿子、女儿、孙儿、孙女

这中间有个依次渐变的顺序

最后,是她不再认识丈夫,我的叔父

变成了智力相当于两岁的孩子……

二〇二〇庚子年的最后一天,她死于全身

器官的衰竭,我的贫病一生的婶母

她的经历足以写一部长篇,不至感天动地

但足以让她的邻居和伙伴儿们哭泣

让一个深入中年的侄儿,有一番

说不出话的哽咽唏嘘……



往世


直到炮声炸响的那一刻

祂也还在闭着眼想:如若有一个肉身

便可舍身以饲,喂饱这群虎狼


可惜了,在祂华美的金身里

只是包裹了古老的泥土,荡开来

也不过是一团巨量的尘埃


瞧,佛在闭目承受,等待

那化为齑粉的一刻,实践祂

普度众生、消弭一切罪孽的理论


祂为什么没有冲天一怒

为什么不睁开眼,用祂的无边佛法

把魔鬼与恶一一收纳?


因为祂明白,真理的终极

不是对恶的惩罚,而是以身作法

演示毁灭本身的残酷


这就是佛在前世已养成的习惯

用舍身献祭,证明野蛮不死

还有慈悲与轮回的不灭……



蜻蜓


一只从时空隧道里飞来的蜻蜓

在微风中收拢了它透明的翅翼

让置身岸边的童年,感到四肢无力

如何抵达你?只隔着一米,我沉重的肉身

仿佛伸手可及,又恍如隔世。这距离


必须是一只蜻蜓。在夏日尽头的短暂悬停


它孩童般的青葱头颅,正精致地转动

这一刻,也似有略显茫然的迟疑

它警觉的眼睛,以不同角度扫描着

让我感叹这般精微的装置,让我不解于

它对方圆十米,全息影像的收录


哦,瞧那琥珀色的眼睛,薄如蚕丝的翅翼


此刻我想起,它或许只是一个幻影

抑或由灰烬中出土,一颗悲欣交集的

舍利子。它转着,迅速地记下这一刻

而后又即刻删除,仿佛是为了遗忘

那水波之上的记忆。我瞧着这精灵


仿佛多年后的头顶,擎起一枚黑亮的摄像头



噩梦


幸存者隐约记起,沉船的征兆很早

在行驶中的某一刻,它已触到激流中的暗礁

也许是冰山一角。那时危机已四下蛰伏

机芯在震颤中融毁,然后是龙骨的折断

缝隙慢慢裂开,海水狂涛般涌了进来

船缓缓沉了下去。下沉时它自己

发出了嘎嘎的悲鸣,仿佛有

无数枚爆竹在为它送葬,仿佛有

万千只鼠类在窃喜,并趁着黑夜发出了

幸灾乐祸的嘘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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