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体内去
不必再咬着牙,打翻父母的阴谋和药汁
不必等到血都吐尽了。
要为敌,就干脆与整个人类为敌。
他哗地一下就脱掉了蘸墨的青袍
脱掉了一层皮
脱掉了内心朝飞暮倦的长亭短亭。
脱掉了云和水
这情节确实令人震悚:他如此轻易地
又脱掉了自已的骨头!
我无限誊恋的最后一幕是:他们纵身一跃
在枝头等了亿年的蝴蝶浑身一颤
暗叫道:来了!
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
碧溪潮生两岸
只有一句尚未忘记
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
把左翅朝下压了压,往前一伸
说:梁兄,请了
请了――
《暴雨频来》
暴雨无休止冲刷耳根
所幸我们的舌头
是干燥的
晚报上死者的名字是干燥的
灯笼是干燥的。
宿命论者正跨过教室外边的长廊
他坚信在某处
有一顶旧皇冠
始终为他空着
而他绝不至再一次戴上它
绝不至与偶尔搭车的酷吏为伴 不与狱卒为伴
不与僧人为伴
有几年我宁可弃塔远游
也不与深怀戒律者并行
于两场暴雨的间歇里。
我得感谢上苍,让我尽得寡言之欢。
我久久看着雨中的
教堂和精神病院
看着台阶上
两个戴眼镜的男子
抬着一根巨大圆木在雨中飞奔。
鞭出来历不明的人
是这场暴雨的责任
当这眼球上
一两片儿灰暗的云翳聚集
我知道无论一场雨下得多大
“丧失”――这根蜡烛
会准时点亮在我们心底
所幸它照出的脸
是干燥的
这张脸正摆脱此刻的假寐
将邀你一起
为晚报上唯恶的社会公器而哭
将等着你,你们
抬着巨大圆木扑入我的书房
取了我向无所惧的灯笼远去
《丹青见》
桤木,白松,榆树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荆
铁皮桂和香樟。湖水被秋天挽着向上,针叶林高于
阔叶林,野杜仲高于乱蓬蓬的剑麻。如果
湖水暗涨,柞木将高于紫檀。鸟鸣,一声接一声地
溶化着。蛇的舌头如受电击,她从锁眼中窥见的桦树
高于从旋转着的玻璃中,窥见的桦树。
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
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
《从达摩到慧能的逻辑学研究》
面壁者坐在一把尺子
和一堵墙
之间
他向哪边移动一点,哪边的木头
就会裂开
(假设这尺子是相对的
又掉下来,很难开口)
为了破壁他生得丑
为了破壁他种下了
两畦青菜
长诗《口腔医院》(上)
我们的语言?某种遗物。
在唾弃,和它日夜磨损着的笼子里。
——陈先发
“那年。婚后”,我们无法投身其中的
一次远游―――
在暴雨冲刷过的码头,
堆满了催人老去的易燃垃圾。
啊,暴雨。暴雨过去了,
昆虫忘忧,
小窗子跳出很远。
黄昏的蚌壳,旧钟表店,幼龙,尖蝝,和玩世不恭的海藻,
在我们脚踝上闪光。
凝固了的伐木工人,
他们的放肆暂时歇下。
我将为他们竖立打牌,抽烟,胡闹的雕像。
巨幅的海鲜广告牌下。问:
(当你一粒又一粒地嚼着阿斯匹林,
在“牙疼即真理”一类的谶语前。)
此刻,还应期待一些别的什么?
不远处,一只黄鹂和一只白雀在枝头交换身体。
是的。我们闻到了。
看到了:就在那里。它们大张着嘴,
喳喳地―――嗓子里烧焦的檀香木,
从尾巴上跳跃着的,
几点光斑得到平衡。
而擦着鼻血的卖花小姑娘,由一个忽然变成了一群。
正好,我有闲心来描述她们的篮子。
瞧瞧这些吧:
叫人渐悟的小松枝,和
夹竹桃花的欲言又止。
戏剧性的野菊?
和百合的某种“遗址气息”。
有着恶名的银桂;
秘不可宣的小叶兰。
矢车菊的弹性,和五雷轰顶的
昙花:
虽然只有那么几秒―――
我在办公室,也曾种过一盆。
我用复杂的光线帮它们生长。
而螺旋状片片叠起的紫罗兰,
总是相信色情能创造奇迹?
还有,“不需要定语”的鹤顶红;
侧着脸像在悔过的菖蒲与紫荆……
石斛,在这一带很少见,
为了保持形式感牺牲了香气。
有时我担心“说出”限制了这些名字。是的,
这些刚摘来,很鲜嫩。
我尚欠她们一个成年,
当盛开只为了被拒绝。
我用这死了千百次的句式来描绘她们,
写下第一句了,就等着第二句来宽恕。
宽恕我吧,浓浓的
福尔马林气味-――
当我的口腔里一个词在抵制另一个;
单义的葡萄藤,在覆盖多义的葡萄藤;
双重的傍晚在溶入单一的傍晚。
我知道这不过是现象的某种天性:
像八岁时,医生用塑料手电筒撬开我的嘴,
他说:“别太固执,孩子。也别
盯着我。
看着窗外翻空跟头的少女吧,看她的假动作。
再去想一些词!你就不疼了”。
他把五吨红马达塞进了我的口腔,
五吨,接着是六吨……
好吧,好吧。我看少女,
她另一番滋味的跟头。
我想到两个词是:“茄子”和
“耶路撒冷”。
当年老的摄影师喊着“茄子”―――
一大排小学生咧着雪白的牙齿。
像啣着一枚枚失而复得的指环。
我知道世上的已知之物,像指环一样都能买到。
付一半零钱,请卖花姑娘擦干鼻血。另一半塞进售票窗口,
得到一座陌生的小镇:
在四川,一块灾后的群山里?
你捂着外省的脸。
泡沫一般的杂辞。
我整日的答非所问。
而所有的未知之物―――请等一等,
如果天色晴朗,
我愿意用一座海岬来止住你的牙疼。
站在那儿俯瞰,
视线甚至好过在码头上:
檐角高高翘起的宫殿,在难以说出的云彩里。
是啊。所有未知之物正如一个人在
精确计算着他的牙疼。
谁还有一副多余的身体?
哗变了各省只留下口腔,
弃掉了附属仅剩下牙疼。
在那里。我们与模糊的世界
达成一体。
整整一个夏季,当我们在甲板上
练习单腿站立和无腿站立。
海浪翻滚的裙裾。
红马达轰鸣的福尔马林。
闭着眼。闭着嘴。
当一些东西正从我们口腔中远去。如同,
“蓝鬣晰绝种了。而―――那个词还在”。
转身,而后失掉这一切。
窗玻璃上崩溃的光,贞节的光,
伴随着气象的多变,
在这个出汗的下午。
味觉在筷子上逃避着晚餐―――正如奥登在
悼念叶芝时说道:
“水银柱跌入垂死一天的口腔”。
水银柱在哪儿?它纯白的语调中慢慢
站立起来的又是什么?
我们所讲的绝对,是否也像在雾气中
显出的这一株柳树在敲打
它的两岸。
哦无用的两岸引导我的幻觉。
这凭栏远去的异乡,
装满白石灰的铁驳船。小镇。方言。人物。在街上
跑来跑去的母鸡。
一样的绸缎庄,一样的蝴蝶铺。
一片盖着油毛毡的铁路局老宿舍。
一些冲动的片断和
一致的风习的浪费。
早上从瓶中离去,傍晚又回到瓶中的,
正是这些,
不是别的。
是无限艰难的“物本身”。
但我从未把买来的花儿,
插在这只瓶子里―――
“那年。婚后”,当我买来一只黄鹂和一只白雀
养在雨后小山坡上。
我还欠她们一个笼子。
是笼子与身体的配合,
在清谈与畅饮中分享了辩证法的余火。
就像这不言不语的小寺院,在晚风中得到了远钟的配合。
我给你摘下的野草莓,
得到了一根搓得滚烫的草绳的配合。
我们虚掷的身体,
得到了晚婚的配合。
在山坡上。你一点一点地舔着自已的肢体。
红马达轻轻穿过你的双耳,
开始是五吨,后来是六吨……
哦你的小乳房:
两座昏馈的小厨房,
有梨子一样的形状正值它煮沸之时,
听收音机播放南面的落花。
对于随牙疼一起到来的某次细雨,
我欠它一场回忆:
当四月的远游在十月结束,
漫长堤岸哗哗嘲笑着我们婚后的身体。
那些在语言背后,一直持弓静立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
在码头上我有着不来不去的恍惚。
那么多
灌木丛中的小憩,和
长驱入耳的虫鸣。
如此清晰又被我的记录逼向了假设。
碗中的蟒蛇正引导着我餐后的幻觉。
哦,红筷子夹住的
蟒蛇和红马达轰鸣的旅途。
当你闷闷不乐举着伞,
在雨水中旋转的街角,
迎来了一个庸医的配合。
他说:“想想看吧。这口腔并不是你的。
是一只鸟的。
或者一个乏味的圣人。这样想想,
你就不会疼了”。
“也可以想点别的。街道很安静,
一只球被踢出京城”―――
是啊我见过这样的景象:
一个乏味的圣人和一只鸟共同描述
他们面对的一颗雨滴。
他们使用了一个共同的词――不管,
这个词是什么,
嵌在他们带血的牙龈上。
这个词得到了迷惘的配合,
像你离去后空椅子的移动。
―――在枝头,两只空椅子在鸟的口腔里移动。
我的观看是为了它们的加速。
是的。我不疼了。
我看见我坐在另一座
雾中的码头上。另一场晚餐里。
另一个我可以叉开双腿,坐小树桩上
吹吹口哨,
为这二元论的蒙昧河岸干一杯。
呵莫名其妙的柳树。
莫名其妙的寓言。
对于奥登与叶芝可以互换的身体:我只欠喊它一声
“茄子”―――像这些鸟的口腔
只欠一些误入其中的虫子。
这个庸医只欠一个假动作。
我的观看只欠一个小姑娘的鼻血;
这张手术台只欠一场病因。
《新割草机》
他动了杀身成仁的念头
就站在那里出汗,一连几日。折扇,闹钟,枝子乱成一团
我告诉过你,烂在我嘴里的
割草机是仁的,
烂在你嘴里的不算。
树是仁的,
没有剥皮的树是仁的。看军舰发呆的少女,
卖过淫,但此刻她是仁的。
刮进我体内的,这些长的,短的,带点血的
没头没脑的,都是这么湿淋淋和迫不及待
仿佛有所丧失,又总是不能确定。
“你为何拦不住他呢?”
侧过脸来,笑笑,一起看着窗外
窗外是司空见惯的,但也有新的空间。
看看细雨中的柳树
总是那样,为了我们,它大于或小于她自己
《嗜药者的马桶深处》
嗜药者的马桶深处
有三尺长的苦闷
她抱住椅子,咳成一团
是啊,她真的老了
乳房干瘪,像掏空了宝石的旧皮袋
一边咳着一边溶化
而窗外,楝树依然生得茂盛
潮湿的河岸高于去年
旧地址那么远,隔了几世。
我贴着她的耳根说:“姑姑,你看
你看,这人世的楝树生得茂盛
你死了,你需要的药我却继续在买。”
是啊,又熬到了
一个初春
又熬过了喘哮发作的季节
她在旧药方中睡着了
她有一颗百炼成钢的寡欲清心。
《捕蛇者说》
蛇因怀疑不长四肢,它不分昼夜地
蜕皮仅仅出于对怀疑的迷恋。
灌木丛中的练功者,通体透亮
仅仅因为他确信:蛇向上昂起的身子
有着非蛇的一段――――
咬住蛇身的牙齿,是使用汉语的、
嗜吃蛋黄的牙齿
仅因怀疑而屡遭虫蛀。多少年了
荆棘里的蛇在生病,它眼中的月轮
它胆囊中的月轮,相互反抗着
吞噬自身的鳞片上留着哑巴的牙印。
可取井水滋养一截绳子,以模拟它虚妄的
滑行;可砸碎它三角形的脑袋
塞进不浓不淡的四边形。哦,练功者在吐纳
他打通任督二脉,就不再说话了
捕蛇者尽在篓中,被或有或无的踪迹
追着跑。春风中,他的竹杆上
长着霉斑,余毒远未排清
《非线性阅读》
今年夏天,我过得毫无秩序
住在上海老弄堂的红格子姑娘,成了我新一轮癔症
的源头
进入厨房之后,我杀小鳟鱼给她看,说
“汝既身怀乳汁,就不必埋头去做厌世者”
当然,也不要迷恋逛街和发牢骚,白废了把碎片
涂抹成神迹的绝技
更多的时刻,衡山路一带是安静的
我抱她入棺,看她大啖松鹤,又把自已的长喙描黑
这几乎不再是个隐喻了:她在《阿鼻道》中
小腹和夜色一道急于求欢,富于弹性
《卡车之侧》
卡车之侧,搬运工分成两排
嘟嘟囔囔的两排。蓝色的两排。剪不断的两排。
他们从车厢卸下搅拌机,砂子
塞在搅拌机里的砂子,和成吨的某物。
(我的秃头叔叔和村长的侄子
也在其间)
他们不得不站成他们认为是“无用”的两排
在村长的牙齿脱落之前。
我漩涡一样的视线里,远处梨花点点,白如报应
但搬运工无权懂得什么叫报应。
整个下午,卡车默默地一路向东
气温被控制在37度2
能作为象征物的东西所剩无几
陈先发,诗人,新闻记者,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2018年以诗集《九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现任新华社安徽分社总编辑、副社长,安徽省文联主席,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