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天坛歌声

2022-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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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间,天坛是北京退休或下岗人群一个娱乐的场所。那种娱乐,属于自娱自乐,不管是拉琴、唱歌的,还是跳舞、踢毽子的,都玩得很嗨,见得北京人的达观乐天。特别是玩一种皮圆圈的,分为两列,相距十余米,对面站着,一边用手甩出皮圈,另一边伸出头,让皮圈套进脖颈。皮圈在空中如鹰疾飞,一道弧线,闪动着从树叶间筛下的阳光的光斑,准确无误地飞进脖颈,常会惹起围观游客一片鼓掌惊呼。那情景,颇像我儿时在天桥看过撂场子耍把式的,真的是有自己的高超技艺。


各种娱乐,各有自己的场所,不会相互交错和干扰。跳舞的和踢毽子的,一般在北门两侧的白杨树下和斋宫前的林荫道上;拉琴的和唱歌的,一般会在东门二道墙前的核桃树下或祈年殿外的红墙下;甩皮圆圈的,只在长廊西侧的松柏树下,因处在游客必经的甬道旁,围观者甚众,特接地气。

与以往相比,大多数娱乐项目都还有,唯独大合唱少了,这多少有些遗憾。以前,每逢周末,在长廊中间的位置东西各有一道出口,台阶上下,都会有众多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一起,中间有像模像样的指挥,有指法娴熟的手风琴伴奏。他们唱的都是一些老歌:《我的祖国》《祖国颂》《八角楼的灯光》《英雄赞歌》《打靶归来》……声势浩大,音量不小,如波浪滚滚,冲岸拍天,甚是引人,忍不住驻足翘首,甚至忍不住跟着一起大声高唱。很多外国游客更是看着惊奇,纷纷拿出相机手机噼里啪啦地一个劲儿拍照,在外国的旅游景点,他们哪儿看过这样的壮观。

对于大合唱,我一直都格外倾心,有一种神圣的感觉,会随着那么多人整齐洪亮的声音里发出,一起如浪如云如雷雨一样的连天涌来的感觉,总觉得那声音来自心底,也来自天宇之间,人的声音伴随着天风猎猎,让人声升华,那种回荡在四周的声音,真会让人感到人的内心原是可以和天空一样浩荡无边的呀。

我一直认为,合唱的传统来自宗教,中世纪教堂里的格里高利圣咏,开合唱之先河,很多人从童年就参加教堂的唱诗班,据说仅仅那个时期,各种各样的合唱曲就有一千六百多首。文艺复兴时期最有名的音乐家帕勒斯特里那,小时候就是唱诗班的成员。成年后,他创作了五百余首作品,其中大部分是合唱曲。其实,对于许多人来说,音乐的开蒙,多是来自童年的合唱。

天津老作家林希先生,也格外钟情合唱,从小也是合唱团的团员,他曾经说过:“站在合唱队列里,立即有了神圣感。”我特别赞同他的这个说法。这种神圣感,让合唱区别于其他形式的演唱。因为无论西洋或民间或流行的独唱重唱,可以有属于私人化或宏大叙事的种种丰富的情感,却难有这样来自天外之音的神圣感。神圣感需要有一定的人数和空间。

前两年,星期天,我会到天坛。那时在长廊有不止一支合唱队。其中一支人数最多,他们手里拿着厚厚的歌谱,唱得格外认真。指挥的年龄不小了(有人说他是从正规乐团指挥的位置退休的,也有人说他插队时参加过文艺宣传队),他一脸沧桑,指挥了一个上午,显出疲惫劳累的样子。但是,只要手指在空中一动,就像有了魔力一样,完全是另一个人。由于完全出于自娱自乐,没有一点功利,他们唱得格外有感染力——发自内心的声音,才属于音乐的本质。

他们常常唱的一首歌是《祖国颂》。那是一首老歌,那首歌确实悠扬动听,他们唱得格外高亢而一往情深:“江南丰收有稻米,江北满仓是小麦,高粱红啊棉花白,密麻麻牛羊盖地天山外……”

大合唱,就有这样独一无二的魅力,只要这开头的歌声一起,就会吸引不少游客驻足倾听,而且有不少人忍不住加入他们的大合唱中,我也是其中之一。于是,合唱的队伍会越来越多,歌声也会越来越激荡,以致成为天坛公园里一大壮观、一大景观。

如今,每次到天坛,只要路过长廊这个地方,我总会忍不住想起当年在这里声震于天的大合唱。这样的合唱,成为一个时代天坛的背景音乐,串联并荡漾起在各个角落里锻炼玩耍的人们的愉快的图景记忆。这样的音乐,和天坛在很多角落设置的音箱中所反复播放的瑶琴丝弦古乐,在相互交织和彼此融合中,多了一分当下之心和烟火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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