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之念(散文)
刘湘
在外漂泊多年,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想念起老家,回忆起自己曾经在老家生活的点点滴滴,而在记忆中触及我心灵最深的,是老屋前面的那棵槐树。
据父亲说,槐树是在我出生后不久栽的。小小的叶子,细细的杆儿,在绿林环绕的屋前屋后似乎毫不起眼,或许是因为它的特殊位置——栽在“粪坑”(在农村屋前或屋后一种专门倒放各种生活垃圾的小坑)傍边的缘故,“营养”格外丰富,槐树茁壮成长,在我十多岁的时候,一些调皮的小伙伴已经可以在上面攀爬玩耍了。
槐树长大后,枝繁叶茂,浓密的绿叶丛中缀满淡黄的槐花,散发出幽幽清香,一阵风过,落英缤纷,满地黄花夹着绿叶堆积。炎炎夏日,浓阴阻隔了娇阳的炙烤,如一柄巨大的遮阳伞,给树下的人们带来了阴凉。放学后,我常常搬条凳子坐在树下做作业,或同小伙伴们在树下玩跳绳、抢石子、踢房子等游戏。
父亲是名兽医,曾负责过畜牧站的药房,对中草药有一定了解,便告诉我们,槐花是种中药,可以卖钱;于是我们会很积极地将槐花扫起,清掉中间夹杂的叶子,晒干后给父亲,父亲便会奖励我们五分或一角钱的“辛苦费”(五分一毛在现在也许不值什么,但那时却可买五粒姜糖或一包葵瓜子,物质贫乏的年代,那可是难得的美味!)。
槐树,伴随我度过了快乐无忧的童年时光。
辩证法告诉我们,任何事物有正必有反,有好的一面同时也必然会有不好的一面。槐树带给我们快乐的同时,也给我们生活带来了不便,梅雨时节,连绵数日的阴雨天气,枝叶浓密的槐树让本就低矮的房间里更加阴暗、潮湿,衣物被子等湿湿的,散发出浓浓的霉味,让人非常难受;而且浓荫遮盖了大部分的“禾场”(农村屋前专门用来晒东西的地方),加上不断落下的花叶,极不方便晒棉花、谷子、豆子等。母亲多次说要砍掉把槐树,而父亲却总是很固执且坚决的拒绝。我一直以为父亲是对树有感情,舍不得砍。后来家里条件好了,在老屋的基础上建了新房子,周围的很多老树都被砍了作盖新房子的材料,但独独槐树却保留了下来。
一九九五年我考上大学,属于国家公费包分配的那种,毕业后会直接进入当地的政府或事业单位上班。暑假回家,晚饭后和父亲在树下乘凉,闲聊时无意中说起身边的这棵槐树,我说它现在长得太大了,根会影响屋基,树枝也伸到屋顶压着屋脊了,砍了吧?父亲仍旧摇摇头说,没事,留着吧。我固执地一问究竟,父亲意味深长对我笑笑说:“屋前不栽槐,官从何处来?”。
哦,我终于恍悟父亲栽种这棵槐树,并多年来对它呵护有加的真实原因了!
我家的族谱上显示,我们的祖辈向上可追溯到汉高祖刘邦,属曾经显赫一世的皇族后代,但随着社会变迁,家道中落,最近几代都没有出一个在当官的,最有能耐的也只是我们镇教育组组长,应该还算不上政府官员级别吧?父亲是希望我们兄弟中能有一个读书成材、步入仕途的人呵!
毕业时正好遇上时代大变革——国有企、事业单位下岗分流,我被分配到一家县商业局的下属企业,企业刚刚改制,由曾经炙手可热的事业单位变成了无人问津的企业单位,加之经营管理不善,人满为患,已经濒临倒闭。而从接待我的企业负责人的暗示中我也清楚,即使留下来也只能待业。将户口和人事关系转过来后我便毅然决定南下,希图在南方那片热土去奋斗,既求生存,更谋发展。
回家后,当我把单位情况及我的决定告诉父亲时,他很震惊,在当时,外出打工是在家里混得不好生存不下去的人才不得不选择的路。他不断规劝我:暂且在家里等着上班罢,如果用心做事,熬过三五年说不定也会有机会上升的;我固执地坚持自己的决定并豪气的说:只要有能力,到哪里都能出人头地。
我的坚持让父亲非常失落、难过,但也很无奈,他长叹一声,转过身去,默然无语。
我带着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人生理想的追求,在九八年七月的第一天踏上了南下深圳的列车。
理想虽然很丰满,现实却总是很残酷,打工之路漫漫其修远兮,吾虽努力上下而求索,然究竟无所作为,前途暗淡无光。
几年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和空空的行囊回老家过年,进屋后觉得房间似乎比之前亮堂了不少,望向窗外,原来的那棵大槐树不见了。
吃完饭和父亲闲聊,我说,槐树砍了?父亲幽幽地说,嗯,砍了,树阴太大,屋里光线不好,也不方便晒东西,树枝压着屋脊了,不安全。低沉的语调伴随着微微的叹息和深深的失落,我也陷入了深深的愧疚中。
父亲劳累奔波一辈子,不到六十却已是皱纹满面、两鬓斑白。曾经,我离父亲梦想最近,几乎触手可得,虽然那或许只是一个美丽的泡沫而已,然而,我却亲手残忍地捅破了那个泡沫,也破灭了父亲心中唯一的希望。
而今,槐树终于被砍掉,伴随父亲的希望一起消失,只是残留在我曾经的记忆中,而我,还在为理想的生活努力的拼搏着、奔跑着——
一晃又是十多年过去了,经过多年的打拼,我的事业有了一定起色,成了某企业的高管,后自创公司,并且在东莞买房,结婚,生子。
父亲已是82岁高龄,退休后每月有几千元的退休金,坚持和母亲一起在农村老家生活,平时种种菜、喂喂鸡,和隔壁左右闲聊,晚年过得很安逸。去年还专门从山里高价买了一头散养的大黑肥猪做年猪,宰杀后分给我们四兄弟。我在电话中说要给钱,父母坚决不肯,言语中甚是“豪气”:我要你们的钱干嘛?我们现在有的是钱,这是我们做父母的一点心意!父亲又问了我儿子的情况,我如实的告诉了他,他很高兴,说一定要他好好读读,争取考个重点大学。我故意逗他说,那您在屋前再栽根槐树呗?父亲开心地笑着回我,只要你们有能力,日子过得舒心如意,栽不栽槐树没关系。
我知道,随时生活的改变、社会的进步,父亲终于放下了他心中的执念。
窗外,雨后初晴,冬日朗照,一碧如洗。这个冬天,挺暖的!
作者简介:
刘湘,男,1974年4月,湖南省岳阳市华容县人,现居东莞南城。1998年毕业于湖南岳阳大学(现湖南理工学院)中文系,曾在《洞庭之声》报社短期工作,任编辑兼记者,发表通讯报道、散文诗歌等各类文章数十篇,后南下发展,从人力资源管理,2018年离职创业。平时酷爱阅读和写作,心中的执念是退休后回到老屋,心无挂碍,专心写作。